深秋，院子里的柿子成熟了，火红的柿子挂满枝头，母亲喜上眉梢，因为有足够多的柿子可以酿醋了。

酿醋用的柿子绝对不能有伤疤、有裂痕，母亲深谙其道，一定要亲手采摘。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竿，末梢绑着一个特制铁钩，母亲将其对准有柿子的枝条，轻轻一扭，枝条就夹在了铁钩上，再缓缓抽回竹竿，摘下柿子，轻轻放到竹箩里，拿回家晾在篾席上，静待柿子变红、变软、变甜。

霜降这天，天气晴朗，母亲早早起床，带着我去沙沟泉挑水。沙沟泉的水经过山石层层过滤，从山脚下咕咕流出，清冽甘甜，是酿醋的最佳原料。酿醋用的大缸是我们本地产的耀州瓷，结实耐用，母亲早已将其擦洗干净，并将挑回来的山泉水煮沸，一半放凉待用，一半趁热对大缸消毒。

一切准备就绪，最具仪式感的酿醋环节拉开帷幕。母亲洗好手，换上干净衣服，用方巾包住头发，像虔诚的信徒，绝不容许有半点差池。一层柿子、一层白糖、一瓢泉水，母亲不紧不慢，动作张弛有度。太阳照在院子里，大缸、柿子和母亲组成一幅美丽的乡村酿醋画面，古色古香、韵味十足。

冬天日照时间短，酿了柿子的醋缸要放在南面的墙根下，白天沐浴阳光，夜晚相伴月色。大雪纷飞的夜晚，母亲惦记着那缸醋，半夜起床用棉布遮盖醋缸。冰雨突然来袭，母亲费力地挪动大缸，生怕缸里的醋被雨水污染。

秋收冬酿，醋密封在大缸里，谁也不知晓它的好坏。把一切交给时间、交给岁月，大约是最好的安排。漫长的冬天里，柿子、白糖、泉水，三者意外相逢，竟然产生了奇妙反应，它们相互接纳、浸润，慢慢水乳交融，最终成为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柿子醋。

午后的阳光普照大地，醋缸晒得烫手，不时发出“咕嘟咕嘟”的声响，一缕缕酸酸甜甜的香味若隐若现，这是醋的正常发酵，母亲的心也跟着欢喜起来。有时候，一连几天听不到醋缸里发出声响，母亲的心情就会变得沉沉的，时不时将耳朵贴在缸壁上，期待有气泡破裂的声音出现。冬天的村庄，家家户户都有一缸正在酿造的柿子醋，空气中到处充溢着果酸味，淡淡的，甜甜的，酸酸的，让人陶醉，令人神往。

一缸柿子醋凝结了母亲一个冬天的期盼。时间是最好的证明，柿子醋经过100多天的冷暖变化，香气自然溢出，酸味日渐厚重。到了春节，第一茬醋可以出缸食用了。揭开缸盖的一刹那，一层乳白色醋盖浮在表面，这是好醋的标志。用竹筷蘸一点，仔细品尝，馥郁醇厚、酸香绵长，正是期待的滋味。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，眼角的皱纹聚在一起，是满足、心安和快乐。酿醋的柿子红如玛瑙，不用添加任何着色剂。酿好的醋色如琥珀，装入玻璃瓶清澈透亮，成了一家人的调味琼浆。

绍兴人有酿女儿红的习惯，家乡人也喜欢用柿子醋招待贵客。哥哥结婚前一年，母亲特意在冬天多酿了一缸柿子醋。婚礼当天，不善言辞的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：“这些菜都是用我酿的柿子醋调味的，你们尝尝，合不合口味。”说这话时，母亲是自信的、喜悦的。

那年，我要去外地上学，母亲担心我水土不服，便在我的行李中偷偷放了一瓶柿子醋。学校饭菜不合口味，离愁别绪时常涌上心头，我暗自垂泪，想起那瓶柿子醋，心中顿时欣喜。同样一碗饭菜，只不过多加了几滴柿子醋，竟然华丽转身，那醇厚的酸和清淡的香又重新回到味蕾，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。如今，每每离乡远走，总也少不了母亲的柿子醋，那是家的味道，更是母爱的味道。

原载于《中国档案报》2022年1月17日 总第3782期 第四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