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八月中，金风送爽，皓月当空，最是京城好时节。近来暑热消退，天朗气清，虽然少了南方的一缕桂花香，但新栗下树、瓜甜果熟、枫叶初红、菊花盛放，亦可补足。秋分与中秋联袂而至，正宜把酒持螯，分饼赏月，或是三五好友相约，踏秋清游，遍访胜迹，亦是美事。当此佳节佳令，不禁好奇，当年清代宫廷里的人们包括皇帝都会做些什么呢？笔者拜读前人关于中秋的文章：或写典雅的祭月仪式拜月习俗，或写月饼的传承流变，或再现宫廷观看月令承应戏的热闹场景，或描摹民俗供月兔、赏秋月的美好时光……可谓是琳琅满目，蔚为大观。偶然翻检档案，笔者从中截取了清宫仲秋时节的几个别有特色的剪影来写，希望能带给读者一些不一样的阅读体验。

秋狝木兰

清帝的中秋节，经常会伴随着塞外风霜、草木清香，和着马蹄阵阵、呦呦鹿鸣度过。

清代皇帝从马背上得天下，历来恪承祖训，把骑射视为立国根基之一。除了教导满洲子弟特别是宗室成员接受系统的骑射训练，设置严格的骑射考核之外，康熙朝时还专门营建了热河行宫及木兰围场。“木兰”为满语“哨鹿”之意。热河行宫也就是大家现在所熟知的承德避暑山庄，是清代有名的“夏都”。

每至夏末秋初时节，皇帝按例会亲率臣工贵胄进围场狩猎，借实战来娴习骑射，以志不忘根本。同时，这也是一项重大的民族交际活动，蒙古王公往往共襄盛举，清廷可以借此怀柔羁縻各部，联络感情，构建无形但更为牢固坚韧的“长城”。

康熙之后的诸帝多效法先祖，有行宫避暑、秋狝木兰之举，其中以乾隆帝、嘉庆帝最为热衷。据统计，乾隆帝一生中有48个年头到过避暑山庄，在这里度过了43个中秋节。嘉庆帝追踵其父，在位的25年里共完成了11次秋狝。嘉庆帝通常会在避暑山庄过完中秋后率众启程，八月二十日左右进行围猎活动，一般要持续十几天，到九月初再回避暑山庄。雍正帝虽然没有到过避暑山庄，但他也曾说过：“予之不往避暑山庄及木兰行围者，盖因日不暇给而性好逸、恶杀生，是予之过。后世子孙当遵皇考所行，习武木兰，毋忘家法。”

行围木兰的诸帝，他们的秋天记忆里想必会有塞下秋来的疾风劲草、晨霭夜霜，耳边还会时而传来悠扬的鹿哨、飒烈的鹰鸣，甚至肃杀的枪声。是的，那时行围打猎早已不限于弓箭刀枪等传统兵器，也有火器的参与。传世的嘉庆帝御用火枪线条简洁，装饰不多，但看上去极具力量感，甚为精美，其枪托上书：“西林耀朱霭，寻鹿步兰皋。择牡寓除暴，发机即中膏。坚刚允神器，星斗晰秋毫。审度辨迟速，几余偶习劳。壬戌秋八月御题 嘉庆。”壬戌年是嘉庆七年（1802）。是年七月，嘉庆帝即位后初次秋狝木兰，由此推断，这只枪对他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。

清嘉庆帝镌诗御用火枪 故宫博物院藏

竞技献艺

中秋期间，如逢清帝驻跸避暑山庄，必然是筵宴不断，歌舞不绝，酬唱不息，佳肴无数，赏赐称奇。在这些热闹的景象当中，我们今天就挑出一些比较有特色的竞技类的表演来讲讲。

在清廷中，既有筵宴，必有表演，而极具满洲民族特色的应该就是相扑了。相扑亦称摔跤、角抵，满语叫作“布库”。清廷不但非常注重相扑这一技艺，还专门挑选技艺出众的八旗子弟成立了善扑营，定期进行校阅检视，在筵宴时常常能看到这支皇家相扑队伍。特别是在骁勇善战的少数民族王公首领汇集的时刻，宴会上断然少了相扑表演。

清嘉庆二十四年（1819）八月十三日，嘉庆帝在万树园筵宴蒙古各部首领朱笔选出善扑等技艺清单。

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

    

嘉庆二十四年（1819）八月十三日，内务府奏案记载，当晚在行宫内万树园举行烟火晚宴时，由皇帝朱笔点出了表演项目，其中包括“善扑营善扑十对，健锐营骗马二人、骗驼二人，火器营骗马二人、骗驼二人，掌仪司艺人蹬坛三人、婴儿盘杠十二人、婴儿爬竿十人，回子技艺羊上树三人”等，一次表演就需各类健勇、演员56人，除了相扑20人之外，还有马术、驼术和以观赏性取胜的百戏杂技类演出。

清 郎世宁等绘《万树园赐宴图》故宫博物院藏

    

虽然我们不能亲临现场观看当时的盛况，但所幸今天我们可以借助图画和文学记载来想象一下。乾隆十八年（1753），厄鲁特蒙古杜尔伯特部三车凌率部众万余人归附清朝，乾隆帝欣喜异常，厚赏广封。次年五月，在万树园大宴三车凌，并请郎世宁等人绘制《万树园赐宴图》，用画笔真实“记录”了这次民族盛会的场景。画面中可见，万树园中行帐庄严，帷幕环绕，仪仗整饬，坐在銮驾上的乾隆帝正向居中的蒙古包行进，仪态端庄，臣工及蒙古王公恭肃迎候，居中大小宴桌已经齐备，右侧礼亭中摆满了缎疋文玩等赏赐物品，左侧帷幕外一角则是忙碌的烹饪、运送物品的场景。画面中远近树木错落，山峦起伏，外围的小帐篷就搭在树丛中，不愧“万树”之名。图名“赐宴”，其展现的恰是正式开宴之前的生动场景，勇士们的技艺表演还要再等一等。不过好戏不怕晚，在重大宴会特别是民族、外交类宴会上，表演角抵，不仅清代有，至少在汉代就已有此传统，而且一直深受人们喜爱。汉武帝元封三年（公元前108年），曾在外交筵席上“作角抵戏，以享外国朝献者，而三百里内皆观之”，轰动天下。《汉书·西域传》载，元康二年（公元前64年）：“天子自临平乐观，会匈奴使者、外国君长，大角抵设乐而遣之。”平乐观在上林苑中，是当时举行大型聚会娱乐活动的场所，《平乐观赋》描述当时的演出盛况：“玩屈奇之神怪，显逸才之捷武。百僚于时，各命所主，方曲既设，秘戏连叙，逍遥俯仰，节以鞀鼓。戏车高橦，驰骋百马，连翩九仞，离合上下，或以驰骋，覆车颠倒；乌获扛鼎，千钧若羽，吞刃吐火，燕跃乌跱；陵高履索，踊跃旋舞，飞丸跳剑，沸渭回扰……白象朱首，鱼龙曼延……”精妙的马术、举鼎的力士和各种令人目不暇接的技艺表演，其品类之丰富，演出之精彩，堪为奇观。以清代盛世时的国力，想必在这样的筵宴上也不会缺少惊才绝艳的节目。

获鹿贻亲

哨鹿是行围中的主要活动，鹿也是清代皇帝数量较多的猎获。不只木兰围场中有鹿，避暑山庄里也养鹿，紫禁城和诸多行宫园囿当中，都少不了鹿的身影。围场、山庄鹿只的数量多寡和健康情况，甚至会影响主管官员的考绩。

鹿身姿优美，神情祥和，性情温驯，又与“禄”谐音，自古就有瑞兽之名。画中的南极仙翁，常伴着瑞鹿，而松、鹤也是鹿的好伙伴。在清帝秋天的行围活动中，“御枪获鹿”常被视为吉兆，有天赐福禄的之意。同时鹿肉滋补，更是正当时令的进补佳品。在乾隆帝的画像中，有很多表现他武艺高超的场景，都需要鹿来“帮忙”。比如，场景宏大、群山静穆的《哨鹿图》；与妃子并骑射鹿的《威弧获鹿图》；还有证明其老当益壮的《一箭双鹿图》。

而档案中对嘉庆帝获鹿的记载，则多了几分脉脉温情。从嘉庆七年（1802）初次秋狝开始，每次行围头几次猎到鹿只，他都会与家人和近臣共享，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很久。如果皇后等人在京城，就由行在兵部发果报，将鹿肉递送到内务府，再分别赏赐；如果皇后等人在山庄，则直接把鹿肉送回山庄。随着鹿肉到来的，还有一些亲人间的问候、絮语，虽然不过是天气如何、穿什么衣服合适、行围所骑的马儿很争气等等琐屑小事，读来却觉亲切温馨，风格颇似其曾祖父康熙帝。嘉庆帝获鹿分赏，通常是鹿肉三盘或三块，多的时候有七八块，据档案记载，嘉庆十二年（1807）八月二十六日皇帝分赏鹿肉：“赏皇后一块，妃嫔共一块，贵人常在共一块，三公主四公主共一块，交常福赍进转交总管太监梁进忠分赏，并著赏常福一块；其余五块赏仪亲王一块，成亲王一块，禄康、费淳、长麟共一块，缊布一块，苏楞额一块，著交苏楞额分赏。钦此。”这次也是他分赏鹿肉较多的一次。其中，他还不忘给负责办事的内务府官员分上一块，也是考虑得很周全了。

果香可人

如果说秋狝行围，是为清代皇家中秋节增添了勇武之气，离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有些距离，那下面要“请出”的中秋节令各色甜美的果子则是我们所熟知的了。

八月本就是收获季，当此时节，《京都风俗志》记载：“通衢大市搭盖芦棚，内设高案盒筐，满置鲜果、瓜寙，如桃、榴、梨、枣、葡萄、苹果之类。晚间灯下一望，红绿相间，香气袭人。卖果者高声叫鬻，一路不断。”这场景北方的小伙伴应该都不陌生吧？上面历数的这些水果，到今天品类数量可能早已翻了几番，无怪乎北京的中秋节还有个别名，就是“果子节”，可谓实至名归。

清代过中秋节，最常见的糕饼自然是月饼，最常备的水果是西瓜。亲朋好友间互相馈赠的节物少不了这两样，《红楼梦》中也有相关的描述，比如第七十五回，中秋节前贾珍去贾母前趋奉，贾母与他闲谈时说道：“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，西瓜看着好，打开却也罢了。”贾珍的回答是：“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，我试了试果然好，才敢做了孝敬。西瓜往年都还可以，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。”连贾政都搭了句话：“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。”贾政居然也知道西瓜种植的条件，可见确是人人熟悉之物了。中秋期间，假如皇帝在行宫或围场，留在京城的皇子皇女们为表孝心，也会专门派人把自家的月饼送往热河，档案中不乏记载。月饼和西瓜都是圆圆的、甜甜的，阖家团圆的时节，正是它们大行其道的时候。

皇帝一家过中秋时能享用的干鲜果品范围自然广于民间，水果甜熟的气息也会分外馥郁。八月间，盛京会送来香水梨、山里红等故土水果，既可以入膳，也会拿来供奉祖先。北方自产的苹果、蜜桃、秋梨、红梨、棠梨、柿子、葡萄等等亦不在话下，至于南方来的荔枝、佛手等，也是皇帝喜欢的节物，会赏赐近臣。鲜荔枝是随着栽种在木桶里的荔枝树远道而来的，十分金贵，逐颗赏人。八月土贡有山东巡抚进贡的佛手、香橼、海参等物，木兰秋狝前后，两淮盐政等官员也会送来贡物，称为“木兰贡”，这里面不仅有精美的玉器、文房、绸缎，还间有蜜浸荔枝、佛手等果品。检视档案，八月间赏赐臣工的荔枝，还是以蜜荔枝居多，因为保鲜不是问题，数量上也大方起来，对王公大臣都是几瓶几瓶地进行赏赐。水果除了食用，也可以制成展现节令的装饰品，让人清赏，惹人喜爱。

 木嵌各种玉石瓜果灵芝式九九如意 故宫博物院藏

文章开头说，京城的中秋佳日少了一缕桂花的香气，其实并不准确。清代内廷很早就开始栽植桂花，南方土贡有时也会进贡桂花佳品。甚至在比京城更加寒冷的热河行宫里，也有盆栽桂花。乾隆帝御制诗《早桂》诗注云：“每年中秋，热河亦有盆桂。然塞外风土，究觉香色少逊耳。”虽然色香略微逊色，但桂花是有的。中秋佳节，透过一轮照耀千古的明月，再加上这桂香、果香、鹿肉香，“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”的名句不禁涌上心头。在此，愿人间多甜蜜，常团圆。

原载于《中国档案报》2023年9月29日 总第4042期 第四版